历史回顾:三聚氰胺记者手记
追查三聚氰胺真相始末
2009-01-04 17:31 南方传媒研究
赵威
南方农村报关注三聚氰胺的经历,可以追溯到去年 3月发生的美国宠物毒粮事件,最早跟进的记者就是曾进。
去年 6月,他在南方农村报专业增刊《养殖宝典》上发表的《三聚氰胺会成为下一个“苏丹红”吗?》一文,可以认为是国内最早预测三聚氰胺将会在国内饲料行业乃至食品行业惹出事端的调查性报道。
这篇文章在当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但却成为一年后南方农村报“追查三聚氰胺”专题系列报道的重要基石。
而见报于 2008年9、10月间的一批稿件所引发的强烈震荡,确实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追踪三聚氰胺
今年 9月,三鹿奶粉事件曝光后,我与曾进、麦倩明副主编组成“追查三聚氰胺”专题报道小组的核心。期间,我曾一次次地追问曾进一年前关注三聚氰胺的动机和细节,一次次地被他作为行业记者所具备的新闻敏感与专业素养所折服。
我和曾进做新闻,都是“半路出家”。我是农学理科背景出身,他更是在进入报社之前拥有在饲料行业内工作的经验,专业背景加上深厚的行业资源,成为这次报道能取得突破的重要因素。
去年 5月初,美国农业部与 FDA联合调查宠物毒粮事件结果公布,进口自中国的小麦蛋白粉和大米蛋白粉中含有化工原料三聚氰胺,是导致美国多起宠物中毒死亡的原因。
消息传到国内,并没有引起国内的广泛关注。但曾做过宠物饲料销售工作的曾进却敏感地捕捉到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着严重的行业内幕。
饲料蛋白原料为什么要添加三聚氰胺?出口国外的的产品会添加,做假者难道会放过检查更加松懈的国内市场?宠物饲料中出现三聚氰胺,那么市场份额更大的畜禽饲料和水产饲料是否也存在非法添加的情况?
带着这些疑问,曾进走访了华南地区十多家饲料生产企业,出人意料的是,各企业的饲料配方师也是一头雾水,均表示“没听说过三聚氰胺”。
是不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曾进追查的脚步开始有些犹豫,直到他见到了顺德华星饲料厂的配方师王工(化名)。“你说的是不是蛋白精?”王沉思许久后的反问,第一次在媒体面前把三聚氰胺和蛋白精联系了起来。在这一刻,南方农村报一年后“追查三聚氰胺”专题的主线其实已经确定,只是当时的曾进不可能预料得到。
王工的怀疑并没有证据,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在饲料行业中蛋白原料作假的现象一定存在。他从营养学和生产成本的角度分析了饲料蛋白作假的原动力——假蛋白造成含量虚高,降低成本。王还透露,经常有业务员上门推销的蛋白精,就是饲料行业内有代表性的假蛋白,其主要成分很有可能就是三聚氰胺。
王工的案例分析坚定了曾进继续追查下去的信心。他带着蛋白精的问题再次回访曾表示“没听说过三聚氰胺”的多位饲料行业人士,这次他们不再陌生。
得到行业内的信息后,曾进又开始寻找第三方求证,中国广州分析测试中心所长何建强提供了重要的信息,自宠物毒粮事件以来,该中心陆续接到多宗样品要求检测三聚氰胺,当时平均每月有十多个样本,部分结果确实呈阳性。
随后,曾进的一个饲料行业内线人报料,顺德一家饲料企业的产品在广西被检出20ppm(mg/kg)的三聚氰胺。
以上素材构成了《“三聚氰胺”会成为下一个“苏丹红”吗?》一文的主体,这是南方农村报关注三聚氰胺的第一篇稿件,文中准确的预判,在一年后的三聚氰胺事件调查中一一得到验证。
遗憾的是,该文并没有提供充分的证据证明三聚氰胺是如何流入饲料行业的,也没有确证三聚氰胺与蛋白精之间的关系,留下缺陷的同时也为奶粉和供港鸡蛋检出三聚氰胺事件爆发后的追查预留了空间。
追查仍在继续。去年 11月,曾进在广西桂林参加中国水产学术年会时又有了意外的收获。中国海洋大学麦康森教授在大会主题报告中,开篇就讲到了三聚氰胺在饲料中的非法添加可能会带来养殖产品的质量安全问题。这是国内科研领域专家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披露三聚氰胺的问题。
曾进迅速捕捉到这一信息,马上联系会后采访麦康森。当天晚上,在会议酒店房间,麦教授接受了南方农村报记者的独家专访。两个小时的采访,双方的沟通非常流畅,麦教授对记者几乎没有设防,围绕着三聚氰胺的行业内幕被层层剥出。
“三聚氰胺在国内饲料行业肯定是有(添加)的,一定是先在中国销售,然后才到国外闹事,我知道某些厂家使用的所谓的蛋白精,就是三聚氰胺,这是毫无疑问的。”
“浓缩蛋白里面一定存在三聚氰胺,国内的水产饲料甚至其他动物饲料都会存在这个问题,包括奶粉。”
来自权威专家语出惊人的预判,曾让南方农村报的记者深感震惊,“奶粉里也会有?!”一年后,预判成真,麦康森名声大振,同时也备感压力。他成为国内最早预测三聚氰胺会在乳品行业出事的专家,南方农村报的记者幸运地记录了这一时刻。
2007年 12月,南方农村报专业增刊《养殖宝典》重点对话栏目发表麦康森教授的专访《水产料最有可能成为三聚氰胺的市场》。
至此,南方农村报追查三聚氰胺的首个阶段告一段落。在这个阶段内,还需要重点讲述的是南方农村报对三聚氰胺在饲料行业内模糊标准的质疑,这也是日后追查专题的主线之一。
2007年 6月,农业部发布名为《饲料中三聚氰胺的测定》的行业标准。7月份《养殖宝典》,麦倩明副主编在《政府“模糊公告”忽悠了谁?》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没有明确三聚氰胺在饲料中的限量标准,检测方法将成为一纸空文。
这是国内媒体最早对三聚氰胺的标准问题提出质疑,这个话题在一年后的问题鸡蛋事件爆发后被迅速放大,成为困扰饲料行业的焦点,至今仍没有解决。
突破蛋白精疑云
今年 9月三鹿奶粉事件曝光后,三聚氰胺成为罪魁祸首。面对这样的新闻热点,南方农村报一点都不陌生,一年前,南方农村报在三聚氰胺报道上的积累起到了重要的铺垫作用。我进入“追查三聚氰胺”专题报道组,就是从快速消化之前的这些报道起步的。
最初,我们设计的追查主线是三聚氰胺的源头,混入到奶粉中的三聚氰胺来源于哪里?在奶粉生产链上的哪个环节最可能添加?
带着这样的问题,我和我的同事迅速采访了乳制品行业和饲料行业的多位人士,包括上海光明、雀巢、完达山等国内知名乳品企业和专业生产奶牛饲料的配方师,奶牛饲料中直接添加三聚氰胺的嫌疑被初步排除,目标锁定在奶站和乳制品企业。
现在回头看,当时追查的第一步思路和判断与国内媒体几乎一致,唯一不同在于,当官方把公众的目光吸引到非法奶站环节上时,我们仍坚持发出专业的声音——《企业生产环节违法添加仍有嫌疑》。
麦康森教授一年前的观点使我们把追查的重点重新定位在饲料行业。根据他的判断,三聚氰胺绝不仅仅存在于奶粉中,国内的饲料产品一定混有这种化学物质,三聚氰胺在饲料行业内的使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然而,此时三聚氰胺在饲料行业和非加工类食品中存在的隐患,已经在全国人民日益高涨的对非法奶站的声讨中,被淹没和忽视。
但此时,南方农村报追查的目标已经锁定。过去几年中,采写瘦肉精、孔雀石绿、苏丹红等事件的经历,使专题组自然地把三聚氰胺和农产品质量安全联系到一起,查证两者之间的关联,成为追查的核心内容。
三聚氰胺可以在乳制品中犯案,又曾在出口饲料原料中留下前科,那么国内的饲料产品是否真的干净?产业链下游的畜禽肉蛋、水产等非加工类食品是否也会存在残留?三聚氰胺是通过什么样途径流入到养殖行业的?
为弄清楚这些问题,我和曾进深入到饲料行业和养殖行业中寻找线索。和我一起长大,现在做饲料贸易的一个死党,无意间给我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抱歉的是,在这里我还是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就叫他死党吧。
据他透露,去年 3月份之前他曾和江苏的一个饲料添加剂供应商有生意上的往来,交易的产品就是蛋白精。这个供应商与去年“美国宠物毒粮”事件中犯案的江苏徐州安营公司的老板是亲戚,对于蛋白精生产流通的内幕一清二楚。
得到这样的信息,我欣喜若狂,马上要求死党联系那个江苏供应商见面,并用记者的职业道德、人品、二十几年的兄弟情谊等等作保证,一定会对他们的身份进行保密。
死党还是有些犹豫,我威胁他说,这件事情办不成,兄弟就没得做了!死党悠悠地说,“这年头,兄弟就是用来出卖的!”
我无言以对,只能等待。当晚 12点,死党打来电话,说江苏人不同意见面,但可以电话采访,让我马上打电话过去,担心明天一早对方反悔。
我躲进书房,拨通手机,按下录音笔,用扬声器完成了这次采访。对方的思路很清晰,开始还有些谨慎,在我一再表明我与死党的关系,他终于放下负担,知无不言。很感谢我的这位采访对象,我可以想象到他背叛行业规则、面对媒体时的压力,在采访中他一直在吸烟,我一直叫他“大哥”,现在还时常有短信问候。
“大哥”用有些拗口的江浙普通话,给我清晰地描述了一张“蛋白精”贸易流通图,并明确指出,蛋白精的主要成分就是三聚氰胺废渣。
做完这个采访已经深夜一点,我毫无睡意,满脑子想的就是那张图,还有如何证实信息的可靠性。我的采访本上至今还保留着那张草图,只有我能看懂。它的成品就是日后被国内各大门户网站和平面媒体或直接照搬,或形象化处理的“蛋白精”贸易流通图。
次日,我通过百度和 google在上网搜索“蛋白精”的信息,各种网上交易琳琅满目。我和我的同事又通过采访饲料行业、养殖企业、原料供应商、中间贸易商和化工行业人士,逐一证实我采访到的信息源。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在我的文章中无法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
9月下旬,南方农村报和养殖宝典连续发表“追查三聚氰胺”专题稿件,其中以《“蛋白精”真相:三聚氰胺废渣》、《三聚氰胺丑闻大败露》为代表,用系列报道的方式,详细揭露了三聚氰胺变身蛋白精后混入饲料行业的内幕,跳出三鹿奶粉事件看待三聚氰胺对食品安全的污染,专题的前瞻性在一个月后的问题鸡蛋事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引发强烈震荡
10月下旬,大连韩伟集团供港鸡蛋被检出三聚氰胺,在一个月前的问题奶粉事件中被忽视的饲料行业添加三聚氰胺的潜规则被骤然放大。南方农村报“追查三聚氰胺”的系列报道终于由此得到大众媒体的热点关注。
10月 30日,南方日报、南方周末同时发表我和曾进的署名文章,标题分别为《“饲料添加三聚氰胺已是“公开秘密”》和《问题鸡蛋拨开饲料业“蛋白精”疑云》。南方农村报记者庹朝均的同一天的报道《“蛋白精”出来有五年了》,由广东两位饲料企业的老总,用真实身份在媒体直陈问题,作为行业人士,他们的正直与勇气尤为可贵。
几乎就在 24小时之内,由此引发的饲料行业内的强烈震荡和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新华网、新浪、搜狐等门户网站纷纷转载稿件,CCTV新闻频道《新闻1+1 》、CCTV经济频道《今日观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等国内主流媒体栏目,均在 11 月初引用南方农村报的报道跟进追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经营报、南方都市报等众多国内媒体来电采访,并希望提供报料人的联系方式,我只能一一拒绝。
在此期间,南方农村报一方面通过利用南方报业的媒体平台推广《追查三聚氰胺》专题报道,另一方面仍在饲料行业内深入追查,目标锁定在饲料行业中三聚氰胺限量标准的缺失。与此同时,一场饲料行业的整治风暴在全国范围内刮起,饲料企业、水产行业、养殖行业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的同事曾进、庹朝均也承受了来自行业内的巨大压力。国内多家饲料、养殖企业纷纷致电给我,或质疑、或赞扬、或询问、或探讨、或谩骂。
南方农村报“追查三聚氰胺”的专题至今历时一年半,共见报稿件17篇,先后参与报道的记者 10 人。南方农村报记者深入行业把握动态、团队作战的能力得到充分彰显。在热点新闻事件中,能够发出自己独到权威的声音,充分利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和网络媒体的平台推广独家新闻的实践同样很有意义。
南方农村报追查三聚氰胺的脚步没有停止。11月 13 日,香港四家鱼场的饲料中检出三聚氰胺,出自福建省福州海马饲料有限公司。这消息马上令之前国内那些一味矢口否认鸣冤叫屈的水产饲料企业收声,南方农村报一年前的预判再次得到验证。
得到这个消息,我和曾进面面相觑,同一个问题冲口而出,为什么有问题的饲料只有在香港才能曝光?至今,中国饲料行业的三聚氰胺限量标准仍然缺位。
感谢我的同事,我的死党,还有那些说真话的人,是他们令大众一步步逼近了三聚氰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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